一个人真正的悲伤深扎在内心深处，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是那种有着巨大伤痕的灼心式疼痛，眼泪只能默默地往下流，哪还有心情一边装腔作势地摆着架子一边痛哭流涕呢。这时孝子的情形，就是那种忽一阵悲伤涌来——甚至有可能是莫名的悲伤——就流一阵眼泪；哭过之后，就平静一阵儿。哪能是一天到晚不间断的悲伤上心呢。所以说，这时无论孝子表现得如何悲伤，哭天抢地也好，但仍有装腔作势的大量成份夹杂在其中。
今天晚上的祭祀不受时间限制。为了消磨时间，为了让响器班大吹一会儿，那些会捉弄人的孝子就会大大延长祭祀的时间。在新阳当地，祭祀的礼仪一般有四拜礼、九拜礼、十二拜礼、二十四拜礼。一般人为了省事，都做四拜礼，上下一条线，来回不拐弯，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的事，就完成了对逝者的敬意。但某些孝子为了延长时间，就会做九拜或十二拜礼。也有极少人做二十四拜礼的。完成二十四拜礼再快也得十几分钟，动作慢的话搞个半小时也很正常。
只要祭祀的人不停止动作，吹唢呐的号手就不能停下来演奏，得亡命地吹，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也要大吹特吹。
在今天这个场合，你纵是做四拜礼，也不能做得太快，更不能行云流水一样三码九点地匆匆了事完毕。你如果真不会装逼做作表演，那就在跪下来磕头时趴在地上不动，待上那么一两分钟，新阳人说的操磨儿上一会儿，也行。这样也没人指责指点你；但如果草草了事，抓紧完事大吉，则要有人指点说道你了。别的时候祭祀，你不能没完没了地操磨儿，做快点无所谓。逢上这种时候，程戬只能磕头的时候，在地上多趴会儿，头伏下来，想自己的心事，或听那个吹唢呐的到底吹的是哪场戏甚或哪个歌曲。如果是女歌手在唱歌，他则细品味她的唱功到底咋样；回忆着她的模样和漂亮程度，算不算美女级别的尤物；和宫晓相比哪个更美更有韵味；这个小娘们儿长的还凑合，做自己的情人蛮行，真当自己情人的话敢不敢上她；宫晓假使知道了他们的勾当会不会勃然大怒狠命地扇他的耳光……想着消磨时光呗，反正时间长些没人会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尽管动作不雅观，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这也是一种表达无比沉重伤感的方式呀！来不得虚的，那咱就来实的，非得把你吹手的肺给气炸不可。
人家吹手也不是傻逼，傻帽；混江湖的人啥样的场合没经历过？多么风险难测的大江大河没涉足过？再难缠的孝子没遇到过？于是他就把演奏由先前的高亢快节奏改成舒缓悠扬的慢节奏，照样是嘀嘀哇哇地响，但又不用费太大的力。对手用什么招，人家就用相应的破招迎接你。这才显出一个吹手的实际能力和应变能力来。如果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复杂的局面，面不改色心不跳气不喘地一气吹奏半个多小时，让听者啧啧赞叹，那这个响器班就会声名远扬了。
但这时也有些吹手会狠命地吹些含杂着奇怪声音的高亢演奏，一是向操磨的孝子示威——你哥们儿捉弄我，咱不怕，声调会越来越高越激昂。二是向你抗议——玩我是吧？快点祭完，该干嘛干嘛去！
热热闹闹地祭祀到夜里十一点多，孝子们单个都祭完后，最后再来一个整体大合祭，今天的内容就算结束了。看热闹的各自散开回家；孝子们也收拾家伙清理场子；执事的会安排做饭的厨师整几个菜犒劳一下响器班的成员。等他们吃喝完后，被人安排到预先找好的地方去睡觉。
像程戬的家族大，人多，孝子也多，一个个地来就能撑到十一点多。但是那些人少，孝子有限的人家该怎么办呢？横竖就几个孝子，一个人纵是轮流祭祀两三遍也撑不到十点。这时会有女儿、侄女出场充数来祭祀。——当然都是已出嫁的女人。或是在场的女婿出钱给响器班，让他们多吹一段时间。比如一首歌多少钱，一段戏多少银两。这样响器班也会卖命地表演，使劲儿地吹。碰上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也是美事一桩。谁都和钱无冤无仇，都想最大限度地往自己的口袋里塞，有钱能挣，那是必须的弄到自己手里。
等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该送魂灵了。——就是把逝者的灵魂送往西天，到子虚乌有的极乐世界中去的仪式。这时孝子们会搬一张方桌到大街上，上面放些贡品；抬一顶纸轿放在桌子旁边，给抬轿子的两个纸人起两个吉祥的名字。为什么要有个轿子呢？就是让逝者坐着轿子体面地到另一个世界去。老人家辛苦巴结了一辈子，去世了要绝对享清福。马都不骑，汽车都不坐，就坐舒舒服服的大轿，那才叫过瘾。
然后在桌子前认真祈祷一番，烧些金箔烧纸，并把纸轿一并烧掉。在桌子上均匀地撒些草木灰后，大家像做贼一样静悄悄的躲到偏僻处，等着逝者灵魂的归去。
大约过了一二十分钟，有一个沉不住气又想回家睡觉的人会说：“让我去看看二爷走了没有？——他应该早就急急地找三位娇媚的夫人去了。”
当时大街上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漆黑一片，整个世界是出奇的静谧，那样幽暗寂静，加上正在进行一个特殊的活动，而使整个夜空显得诡异和神秘莫测。
胆小的当然不愿意去；女人更不敢单独去。也只有半大小子急着要去睡觉而蠢蠢欲动，并踊跃地毛遂自荐去做刺探情报的先锋。
过了一会儿，那人就异常高兴万分地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二爷升天去了，已经留下痕迹了，大家快去看吧。”
一听这话，早已按耐不住的人都蜂拥着跑去看。在一个手电筒的照耀下，大家果然看到桌子上撒得均匀的草灰真的好似发生了点变化。撒草灰的目的就是让逝者的灵魂离去时在上面留下些记号或符号，表明：我已去矣。从此脱离凡尘的苦恼，步入仙班行列，在虚无缥缈中过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日子。
二大伯的灵魂离开时留下的印记是什么呢？大家七嘴八舌——
“二大爷好打麻将，你看他留下了一副麻将的图形，意思就是和他的三位夫人打麻将去了。”
这个想象好！一个夫君，三个娇妻陪着他玩儿，打麻将连局外人都不用请。这多惬意，又多和谐，多么令人艳羡的神仙生活。
经这个人一提醒，大家再细看桌上那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痕迹，也都异口同声地惊叹——
真别说，这图形真像一副麻将。二叔真是有心人，想的真周到！——好了，好了，二叔已到极乐世界享福去了，咱们都撤吧。
于是大家就忙忙地把桌上的贡品收拾一下，抬起桌子回了家里。
像这种送魂灵的事情，只是表达了人们的美好愿望和心愿。逝者生前忙忙碌碌一生，辛苦一世，死后要理所当然地去过清闲、富裕、安康幸福的日子。所以就通过送魂灵这个活动，来满足活着的人一个愿想，让每一个人都真实地看到逝者升天的所谓事实，以图心安理得和心愿达成。总之，就是不能让活人尤其是逝者的亲属心里存一丝的疑惑或膈应，让他们真实地看到自己逝去的亲人确实是到一个极乐世界中享福去了。
人死如灯灭。肉体消逝，精神也随之覆灭。这是被唯物主义者早已证明的事情。但是现在农村里死了人，仍是乐此不彼地搞这种看似自欺欺人的活动。但不能说是迷信，而应该归拢到宗教信仰这个范畴内。
很多人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这是有失偏颇的。中国人是有着崇高信仰的，而且信仰了几千年。中国人崇信儒家的忠孝仁义、忠君爱国就是一个信仰。儒家的思想和文化就是一种教——儒教。还有很多人信奉的烧香拜佛与因果报应，信仰的就是佛教传入中原后的土洋结合——与道教及儒教完美结合的产物。
不过中国人的信仰比较笼统，多且杂，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崇仰的神，这就显得像没什么信仰一样。不像西方国家，只信奉基督教；中东国家只信奉教。
从信仰上面看，完全能看出一个地方或国家之人的性格。——这就显得别的国家的人更忠诚一些，对自己敬仰的神灵顶礼膜拜，甚至以死亡来维护自己的纯真和矢志不移，卫道精神可嘉，甚至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中国人则显得灵活些，毋宁说更圆滑些，惯于见风使舵，更像墙头草，对自己的信仰经不起风吹浪打或者致命的诱惑。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一旦到了民族的危亡时刻，总有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叛徒出现的原因。什么自尊自爱，什么忠君爱国，都统统抛到了脑后。还找着诸多借口为自己的变节开脱：国不爱我，我岂再爱国？君不爱民，民怎爱君？
中国人有时看不得别人好，见利忘义，人情淡薄，薄情寡义，翻脸无情，秋后算账，不会有始有终。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合得着自己的利益，咱们就是兄弟姐妹朋友；合不着自己的利益就分道扬镳，拍屁股走人。那是走得干净利索，无情得了无牵挂。全忘了哥俩好的时候，如刎颈之交那样不分彼此，形影不离，转眼因为一个人的倒霉落魄而从此行同路人。
这也是西方国家会三代出一爵士，中国人富不过三代的原因。中国人相对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也崇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对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那是不管不问，深信子孙自有子孙福，管他以后是啥呢！所以中国鲜有百年老店出现，做企业也是挣点钱就见好就收，不会费心巴力地长久做下去。中国的继承性不好，老子打下的江山到了儿子这一代，基本上就会被败得所剩无几。无怪乎人们都感叹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这都是人的信仰出了问题的原因。现在人讲究有钱就有一切，管他这人有多么卑鄙无耻，坑蒙拐骗，只要他有钱，就会满有面子，受到人们的巴结和吹捧。人都是贱，贱到别人的富有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也会以他为榜样，违心地巴结着赞扬着。人家的钱一分也不会施舍给你，真去借他的钱时也可能一分也借不到，甚至就不搭理你。别人的富有都是他自个的，假使都别奉承他，或许他还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趾高气扬；大家都贱着往上贴，也自会助长他的坏脾气的蹭蹭上涨。使他的眼光只往上看，根本瞧不见你一个穷啦啦的平民百姓。
这世上真正大手豪爽的不是富人；恰恰相反，是穷人！——毋须多说，你仔细琢磨一下社会上的很多事情就一目了然了。不要异想天开着富人会拉你一个不名一文的穷人走上发家致富路。如想富有，只有自己努力，找准门路发大财，其他的门路可能性都不大。
关系的维护，一靠感情，二靠实力（金钱），两者完美结合，才能创造出真正的友谊。其他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白搭。你在别人眼里一无所是，无一点利用价值，还想让别人青睐你，岂不是妄想！
现在我国的最上层也看到了人心不古的危险现实。于是也不再只追求经济利益，开始强调对精神境界的重视——
对高分低能的学生不再重视；思想品德不好的学生学习再好照样不要；数理化、英语成绩的好坏不再是考量是不是人才的唯一标准，甚至变得可有可无；对官员的选拔重点放在了德育上面，品行低劣能力再强的人绝不重用；对中国的优良传统文化、孝道文化、忠孝仁义的理念都在大力宣扬，中国的最高领导人也在身体力行地执行着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做着普通老百姓榜样。
中国的魅力又开始四射向寰宇，必将再一次受到世界的瞩目。
我们中国不会闭门造车，不会盲目自大到我行我素，不顾一切。我们自古就很开放，更是放眼四海，吐旧纳新，借鉴吸收先进的东西为我所用；而不是让那些东西左右中国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必须与我国的道教、儒教相融合后才能在中国大地上畅通无阻的原因。同样，我们现代人的改革开放，也不能全盘照抄照搬人家，也必须在适合中国国情的情况下搞改革开放。这样才能更经久不衰地发展下去。有容则大、海纳百川的道理，中国人比谁都懂。
所以说，农村的人们看似是一种迷信活动的行为，其实都是一个信仰和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祈求。不能给它扣上封建糟粕的帽子一棍子打死。我国的封建社会存在了两千多年，如果没有一点的优越性和承载力，你仔细想想，它可能会有那么大的生命力吗？并不是资本主义的什么东西都好，它才存在了多少年？就把它吹得天花乱坠的！它到底能存在多久，还需要时间的检验。既然不能确切地知道目前体制的寿终正寝时间，那我们先人的有着积极、正确、优良、正直、与人为善的思想文化和优良传统就不该放弃，就得认真重视起来。
我们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长辈死后的灵魂居无定所，游荡在浩淼的冥冥太空中而不停息。那样做晚辈的会心灵不安，感觉有愧于先人。于是现在人仍把一些古老的活动做得有声有色，有模有样，非得把逝者送入理想的天国才安心放心，这也算是一个自我安慰的孝道之念吧。当然，留在桌面上的印记，并不排除是某个偷偷跑过去的人做的一个善意的手脚；但也不排除突然间的一阵夜风拂过，把桌面上的草木灰吹成一道道、一片片的褶皱。人们就会发挥联想，根据逝者生前喜欢什么，就往那方面想象。本是模模糊糊的印记，谁能看得太清？一个人说是什么东西，只要另外一个人也接着说就是那物件，其他人就深信不疑了。啥叫无中生有，啥叫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就是！于是乎，一副鲜活的麻将牌在大家的心目中形成了共识，桌上那个印记自是麻将无异了。这种事没人和你去白正；都到凌晨子时了，人的眼皮都在不停地打架，呵欠连天，都困得晕乎乎的，抓紧回去睡觉才是王道。哪有心思去做争得面红耳赤又无意义的事情呢！
假使日后偶然有人提起此事，凡是亲历者都会异口同声地说：“真的！太神奇了！桌子上就是一副活生生的麻将牌。——太不可思议了！”一传十十传百，二大伯携着三位娇滴滴的夫人，围在桌上悠闲自在地打麻将的事就更加瓷实无误，成了无可争议的铁定事了。
反正程戬内心里不信这事，打死他都不信。那天他真真切切地只看到桌子上的草木灰模糊一片，啥也不像，哪像人们宣扬的麻将牌！真是乱弹琴！看透不说透。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也不会说破。他不能做那个皇帝的新装里的小男孩，天真无邪地也不识时务地说大实话。那时他同样也晕乎晕乎了，站着就能睡着并迷瞪片刻。别说人们说是一副麻将牌，就是说是一个仙女、一件兵器、一匹马、一头牛……他统统都信，就赶紧随声附和着就是那玩意儿，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半夜三更的，还是抓紧回家找地方坐下或躺下休息是正理儿，傻不拉叽地多呆在大街上舒服啊？
他是违心地嘴上说信，心里一点也不以为意，全不当真；但宫晓是个迷信狂徒，对二大爷魂灵离开时留下一副麻将的事深信不疑；你敢说不是她会当即给你恼脸。日后她常煞有其事地对程戬说这件事：
“啧啧，二大爷真有福气，每天有三位夫人陪着打麻将，真好！”
程戬翻了一下眼睛，问道：“媳妇，那模糊不清的东西真是麻将吗？”
宫晓十分肯定地接道：“没说的！就是一副麻将。连一个三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家伙！到了宫大美人这里，那副麻将已经精准到某个单张牌了。还三条！真是神仙造物有力。
听妻子这么说，程戬只得附和道：“夫人好眼力，在下好崇拜你老人家！”
他如果不站在宫晓的角度认可某件事情，不在统一战线上，宫晓那是会揍他的。
所有的家庭矛盾，都是做丈夫的不懂得违心认可老婆的错误观点造成的。
程戬是个滑头，更是个妻管严，为了夫妻和睦，他必须和妻子有一样的意识观念。
(本章完)：，，，859821378